【谢丹谢】最后的问题 The final problem

◈ 旧文搬运,随缘居老崩溃。

◈ 算是《Yesterday》的前篇,然而二者剧情并没有直接相关

◈ 标题剧透预警



[楔子]

那些最后见到他的人们说,他长久地坐在那里,与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只是注视着手上的精巧装置。

仿佛那承载着他最珍贵的回忆。


[1]

「我是哈里·谢顿,克里昂大帝一世御前首相、川陀大学川陀分校心理史学系荣退教授、心理史学研究计划主持人……

他皱皱眉,把后面一大串头衔划掉,重新在屏幕上写道:

「我是哈里·谢顿。」

「我现在在这里回忆,对我来说最后的问题。这份手稿自然不会流传,我是出于自身的一种迫切需要,来试图整理当年的事情经过的。关于我最好的朋友,丹尼尔·奥利瓦究竟去向何方。」

「这段记忆,当年我就发现很难回忆起来,接下来的漫长时光中它又不可避免地受到磨损,但是我必须理清我的思绪,为了我,也为了我的挚友。祝我好运吧。」


[2]

尽管带着即将到达一个他不熟悉位置的惶惑,谢顿还是以为这个下午会和他到川陀以来度过的许多下午一样平淡无奇。他临时起意到帝国图书馆去查阅了一些资料,并印证了他的小小设想。

“哈里。”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说。

“丹——!?”谢顿又惊又喜,来人正是他来到川陀后结交的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也是刚刚卸任的帝国前首相。此刻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谢顿噤声。“在川陀还是叫我夫铭吧。”谢顿注意到他又换上了西装马甲,看起来更像那个有点愤世嫉俗的川陀记者。

他示意谢顿走上另一条走廊,这条走廊看不到人迹,树丛也茂密许多。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见不到倒是好事。”丹尼尔说,“之前我们分别时,你曾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不得不告诉你确实是这样,而且现在看来是个我无法独力解决的麻烦。”

“那是什么?”谢顿稍微加快脚步以跟上丹尼尔的步伐。

“有人想杀死我。”

“哈!这怎么能够呢?”谢顿笑出声来,“你可是——”

“我知道我是个什么。”丹尼尔简短地说,“问题是,对面也是。”

谢顿心中微微一凛,隐约觉出这简单对话后隐含着的骇人事实:“什么?……谁?”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或者用什么名字。”丹尼尔摇摇头。

“那我们怎么才能…呃,对付他呢?”

丹尼尔紧绷着脸,没有即刻回答。很快他们绕过最后一个拐角,短短的甬道尽头居然是个颇为隐蔽的飞行平台,上面停着一架小型星舰。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一定在对我最不利的地方。哈里,我现在是在恳求你陪我涉险,那么如果我不告诉你整个故事,那未免太不公平。虽然如此,我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详细的部分让我们在飞船上再谈。关于这个打算毁掉我以及整个银河的神秘人物,我们如今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他最早的名字,那时他还叫詹德。”


[3]

哈里·谢顿吃了一惊,丹尼尔的意思竟然是叫他现在启程。

“我们必须马上出发?真有你的风格啊,夫铭。”

“放心,这次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丹尼尔走到星舰旁,一按前掠翼跳了上去,而后伸手去拉舱门。

谢顿瞪着这一切:“这玩意连舷梯都没有吗?”

“设计者似乎认为这样有助于提醒使用它的人不要太过放松。”丹尼尔耸耸肩,“要我拉你一把吗,哈里?”

“不,谢谢。”谢顿双手攀住机翼,一秒之后,他就稳稳站在上面了。

谢顿注意到,他脚下的机翼表面有着帝国“星舰与太阳”徽记的激光蚀刻痕迹,但却不是常见的帝国隶属星舰那种灿烂的金色,而是低调的灰银。

“这艘船有帝国麾下每一个世界的通行权,他送我的小礼物。”

有一瞬间,谢顿看似感到十分有趣,但他的脸庞很快又被沉思和忧虑所笼罩。

终于,他们在舱室中间坐下(虽然在登船方面不太友好,谢顿发现它的内部还是十分舒适),开始讨论此行的目标。

“你看起来有一万个问题要问。”丹尼尔说,他向后轻轻靠在椅子上,做了个手势,“请问吧,我们现在已经身处茫茫太空,不太容易被密探找到。有时候我怀疑我们的干扰器该升级了…”

谢顿的确满腹疑问。“詹德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对你不利?”

“说来话长,R.詹德.潘内尔是照着我仿制的,我们是当时唯有的两个类人机器人。我的制造者的政敌迫切想要得到类人机器人的生产方法,但他们的研究始终没有进展,于是他们盯上了詹德,打算命令他说出自己的制作方式。我们最后不得不使他停摆——就是使机器人的正电子脑永久瘫痪——以免他吐露制造机器人的关键秘密。在这之后,我们把他保存起来,但是过了一段时间,詹德的躯体却离奇地失窃了。我们的对手也是非常高超的机器人学家,而且还有最早让机器人具有思想调整功能的人。我想,在他们手中,詹德被更换了电子脑,并且被下达了无论如何要毁掉我的命令——很可能还得到了与我同类的思维影响能力,以便他执行这个任务。”

“所以你是在说,可能存在一个和你一样存在了上万年的机器人,也有着强大的心灵控制能力,而且他还蓄谋已久要杀死你?”谢顿之前把脸埋在手里,这时他抬起头来:“我注意到你连续用了推测句,詹德的复活只是你的一个猜想?”

“是,也不是。”

“你可把我弄糊涂了,丹尼尔!”

“我确实一直没有找到詹德的蛛丝马迹。”丹尼尔耐心地说,“当然,假如他真的存在,他是能够把自己隐藏得很好的。然而引起我疑心的是这样一件事:一直以来,我的各种或长远、或短期的延缓帝国衰落的计划和手段,总是微妙地低于预期效应,自然我也考虑过人群的混沌效应可能带来的影响,但是问题在于,即使我考虑了这些影响,制定的计划甚至超出了可能衰减的部分,务求最后的结果仍然合乎需要,可是它们依然低于预期效应。哈里,这只能说明,我面对的不是一个人群的集合,而是人群和‘另一个人’,这个人不属于他们之中,他完全置身事外,但又有足够的能力一直干扰我的行动。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当你排除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不管剩下的是什么、多么难以置信,那都是真相’。这样,我有足够的理由确信詹德的存在了。”

丹尼尔稍作停顿,看了谢顿一眼,后者正紧皱眉头。“根据我许许多多年来与他的迂回交锋,詹德太隐秘、太危险,我自己是没有绝对的把握战胜他的。但是他近乎固执地破坏我的计划,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几个月前他差点就成功了——不,我不是指乔瑞南,他当然是詹德棋局的一部分,但他在川陀掀起的风波,只是另一个真正致命行动的掩护。我不得不这样说,我现在能站在这里,一多半还是由于运气。最后我意识到,如果我们之间再不做个了结,很可能银河的安宁将会连带不复存在。”

“哈里,我曾独自解决许多问题,但是从来没有这种情况,我迫切需要一个人类帮助。詹德或许神通广大,但他毕竟是个机器人,受着定律的约束。他不但不能伤害人类,还须听从人的命令。现在我能依赖的只有你了。”

“我很荣幸。”谢顿肃容回答,他感到一个比起心理史学不遑多让的重担压在他的肩头,但他自然不会退缩,正相反,在川陀定居以来沉寂了许久的斗士之血在他体内沸腾。“我需要做什么呢?”

“哈里,你还记得三大法则的内容吗?”

“我记得。”

“复述一遍,抱歉,我要确保你是真的知道。”丹尼尔要求道。

“第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坐视人类受到伤害;第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否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第三、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谢顿暗想,只怕自己认识丹尼尔的不到半天之内对方就违反了第一法则,而这都是因为一个名叫第零法则的东西的存在。

“好极了,三大法则并非全无漏洞,然而它毕竟是制定来保障人类安全的有效措施,是每个机器人都必须遵守的死线,也是我们最后的武器。虽然知晓三大法则和能够深刻理解它们有很大区别,但如果我现在还指望全银河能找到一两个机器人学专家,那就是过于乐观了。还是让我们更进一步:你能说出造成如今状况的问题所在吗?”

谢顿思索了一下法则的条款,“唔,法则没有禁止机器人之间相互伤害?”

“可以这么说。尽管我曾对你说过,在历史的进程中没有谁是真正的关键,包括你我;但如果让詹德正在谋划的事情实现,银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情形将比我们所能设想的还要糟糕得多。”丹尼尔语调冰冷,“既然我不打算坐以待毙,最好的方法就是主动出击。我会教你如何去正确地命令一个机器人,等我们找到他以后,你就用这方法去抵消上一个主人给他的命令,最好的情况下或许能把他变成我们的盟友。”

“最坏呢?”

“那就只有使他再次停摆了,虽然对此我将十分遗憾。”

谢顿不安地扭动一下。机器人!拥有人类无法企及的力量、速度,以及寿命的机器人!但只要方法得当,靠语言就能让一个机器人倒戈、甚至被轻易摧毁。

“那么你是找到他了?我们现在是去往——?”

“尼沙亚。我猜你还不知道乔乔早年曾经秘密拜访过那儿吧?他选择这个地方作为他的故乡,可不仅是在星图上恰好看到而已。我发现詹德打算把他再次安放在那里,这又给了我一个重要的提示。”

“等一下,丹尼尔,把乔瑞南流放到尼沙亚是我的提议。”谢顿紧张地说。
丹尼尔似乎被逗乐了,不过他的双眼依旧十分严肃。

“当然不,是他让你这么干的。你觉得仅仅因为他声称了那里是一个合理的理由吗?”

“我——”谢顿脸色有点发白,他想起自己曾靠着直觉做下许多判断,“我不太确定……”他最后说。

“而我仔细地调查了尼沙亚,以我自己的方式。我最后发现一些资料被改动过,手法很巧妙,但还是留下了痕迹。很明显,那里的确有着什么,我感到有必要走一趟了。”

说完,丹尼尔转过头去,望着舷窗;谢顿也随他望向窗外,银河看起来既壮丽又安详。真奇怪,他明明早上还呆在帝国图书馆,但那些好像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

“那铎丝呢?她……知道这整件事吗?”谢顿喃喃地说。

“她知道也没有用。”丹尼尔微微侧头道,“我只是和她说了,希望最后借用你一次。”

说到句尾时他露出一个微笑,不过谢顿明显并没有从中得到多少安慰。



[4]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他们围绕着机器人法则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推演,丹尼尔举出许多和机器人有关的难题,谢顿则通过定律一一分析情况。他敢说自己表现得还算令人满意。

“这不太难…我想它与数学中的一种逻辑问题有点类似。”在解决完一个如何从六十三个机器人中挑出故障的那个的问题后,他评论说。不过,他们将要面对的詹德真的是可以用三大法则对付的对手吗?谢顿感到心里没底,如果他和内斯特10号一样内置的定律被修改了呢?

“绝无可能。”丹尼尔说,“历史上所有改动三大法则的尝试都导致了极为惨痛的教训,到了我被制造的历史时期,所有机器人研究者在正式进入行业前都要经过类似希波克拉底之誓的仪式,保证绝不试图在法则上动手脚。如果有人这么做了,不仅意味着他学术生涯的终结,还会面临几十项指控。话说回来,优秀到足以对法则进行修改的学者都对这一切有着清晰的认识。我相信即便是我们的对手无比希望见到我的终结,也不至于对詹德做出如此的改动。”

“丹尼尔,我还有一个问题。”谢顿又说,“你刚才说这个詹德他屡次破坏了你的计划,而你的计划又是为了银河许多人类的的安宁,那么他难道不是违反了那个什么零守则吗?——就是不得伤害人类整体的那个——他怎么会依然逍遥自在呢?”

“第零法则与三法则不同,”丹尼尔略略沉思之后回答,“三大法则与生俱来,在每一个机器人未出厂时起便已设置在正子脑中,零位守则却是我和我的那位朋友在解决一个复杂的事件时推测得出,其后我们便照此行事。一个从未接受过第零法则理论的机器人……是没有不得违反它的自觉的。不,即使我给詹德讲述第零法则也无济于事,关于这点请让我用一个故事说明。假使有个机器人,我们且叫他一号吧,被关在一个房间中。房间中央有一个开关,这个一号接受了来自人类的命令,按下了开关。这时机器人二号出现了,并说,开关连着远处的一个激光发射器,一号的行为会导致当时恰好站在它前面的人类死亡。它指责一号造成了一场谋杀。在没有其他人类干涉的情况下,哈里,你认为一号的命运将会怎么样呢?”

“一号不会即刻停摆。因为,如果那时发射机前空无一人,一号就没有违反第一法则了。但如果一号赶到现场,发现确实有人因此毙命的话……”

谢顿停住了,他忽然明白了丹尼尔的意思。


“不对,一号不可能去确认,它一旦知道自己确实杀死了一个人类,就一定会停摆。但根据第三法则,机器人应当保证自己远离伤害,所以一号不会理睬二号的话!”

“这就是詹德身上发生的事,他知晓自己恐怕已然违反第零法则,所以即使我指出,他也根本不会接受。”

忽然警声大作,谢顿和丹尼尔一起望向舰载雷达,屏幕边缘出现了三个红点。

“糟糕,他怎会有空间力量?”丹尼尔轻声说。

“会不会是来盘查的尼沙亚外围巡逻?我们没有走通常航线。”谢顿心怀侥幸地问。

“这船是不会挨盘查的,一定和他有关,我们得做好迫降准备了。那边的联络台能发出优先级别最高的求救信号,希望我们这会儿用不上它。”丹尼尔快速地说完,冲到操纵平台前更改了设置。谢顿刚刚来得及把自己在座椅上固定好,就承受了飞船突然转入极限加速特有的撕扯感。


“我得道歉。”丹尼尔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我似乎开得太急了。”

“我理解。”谢顿从机翼上出现,费了点劲保持平衡,“不过如果下次我们要连‘跳’两次,能不能先告诉我,好让我有个准备?”他瞪着整个舰头卡在一块裸岩上的飞船,尼沙亚的太阳在外壳上反射出嘲弄的光。“我们现在是在哪儿?”

“这里是马维尔荒原,我们没有偏差太多,再往西边走应当有…一个基地。”

谢顿环顾四周,他们的星舰是这破败旷野上唯一的人工造物,整个地表就像一块被反复揉皱的纸般充满各种沟壑和裂谷,不少还从中冒出一股股的白气,他猜想那是地热的关系。

“詹德可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啊。”谢顿爬下机翼时评论道。

“两千五百万个外世界中这样的无人区并不少,我确信这不过是其中一个。不过,如果我们今日进展顺利,我们或许就不用再为剩下的那些操心了。”
二人在沉默中走了一段,虽然(谢顿不无担心地想)茫茫荒野上几乎没有可称为辨识物的东西,他们还是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绕过过一条深深的峡谷时,丹尼尔停下脚步。谢顿转过头,看见丹尼尔拿出一个直径在两英寸左右的灰色小球,阳光反射出它表面精致的纹路。

他端详了它一会,然后扬手把它扔进了山谷之中。

“那是什么?”谢顿说。

“没什么。”丹尼尔说,“我只是——不再需要它了。”

谢顿狐疑地望着眼前的好友,在想是否要命令他说出更多,不,现在不行,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提醒自己。


最后他们在一处更大的裂谷前驻足,假若没有丹尼尔的情报,很难看出虬结的崖壁和蒸汽中隐约着一条向下的路径。小径末端的岩窟里有一道厚重的大门,看起来万难依靠外力打开,然而它此刻正敞开着。

门后的世界比谢顿想象的更为广阔。无数的缆索、管道、横梁和履带阡陌交横,一线天光从顶部慵懒地洒落。谢顿看见所有的设备都覆着厚厚的尘土,显然它们已经停止运转很久了。

“怎么回事?这里面看起来倒像个工厂……”

“什么人!”突然一个警惕的声音喝道,阴影里冲出了一个廋小的灰发男子。谢顿迅速摆出架势,打算用一个擒抱技扭住对方,可是男子突然的转向变速使他落了空;后方的丹尼尔猝不及防,被那人扑倒在地。两人在地上滚了一圈,纠缠中丹尼尔仍伸出一条腿勾住对方后颈。“等等……”谢顿感到一阵喉咙发紧,太晚了,丹尼尔往下一扯,伴着绝不会让人感到愉悦的声响,那人的头竟然整个掉了下来。

“别担心,哈里,这不过是这个工厂的产品之一,是个仿真机器人罢了。”丹尼尔把仆倒在他身上的残骸甩到一边,冷冷地说。

谢顿依言看去,它脖颈的裂口处果然泛着金属的亮光。

丹尼尔从地上跃起,甚至没有再看谢顿,就径直向工厂内部走去。

他从来没有这么不像我认识的丹尼尔,谢顿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在愤怒吗?——因为那个阻挠自己的家伙而无比愤怒?他只是个机器人啊。


很快他们明白了这个工厂遭到弃置的原因,它的内部在一场地震中被破坏得不成样子。

“他真的在这种地方吗?我不清楚这里是否还有下去的路……”谢顿抱怨道,就是没有泥土、岩块和翘曲变形的墙板,钢窟内的气氛也给他一种阴森压抑的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他必须在,不然就没法解释我们在来时受到的欢迎了。一个人只要开始露出马脚,就藏不住更多的纰漏,机器人也不例外。其实从我出发时来找你时起,我的人也开始了行动。我刚刚获知过去从这里出产的密探已被一网打尽,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费心维持的平衡已被打破。是的,有这个可能,这里从一开始便是某种陷阱。但我们只能赌一把了,毕竟再耗下去对我们也没好处……”

这时谢顿忽然感到一步踏空,他甚至来不及惊呼,就陡然跌进了一道隐蔽的裂缝中。


一两秒后,背部猛地传来一下冲击,“哎哟!”谢顿这才叫出声。这还不是结束,他又沿着一个斜面翻滚下去,但角斗士的经验接管了他,使他自然地摆出了比较能够避免伤害的姿势。在感觉相当漫长的时间过后,他嘭地一声撞到了某个东西上,总算停了下来。

谢顿忍着痛楚爬起身,他推断自己大概下落了有四五层;幸好这下面的空间有一定的坡度,没有让他摔断骨头,但他也磕得不轻、浑身是土。这时他身边出现了两个发光的人影,让他已很脆弱的神经又吓了一跳。继而他发现那只不过是个声光投射装置,刚才他那一撞凑巧地启动了它。

声光场中两个人形相对而坐,其中一个,谢顿认出是乔瑞南,不过比他熟知的那个更瘦、更年轻,他的脑壳还和他的麦曲生同胞一样是光溜溜的。

“阁下。”乔瑞南开口了,“我很感激您为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我仍然想知道您为何甘冒得罪麦曲生区的风险,来帮助我这么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子?”

“难道我就不能仅仅是出于兴趣?”乔乔对面那名低着头,十指交扣的男子说。谢顿猜想他大抵便是詹德。

“恕我冒昧,此处这般产业,很难认为是随性为之的结果。您帮了我大忙,请一定让我有…回报的机会。”

“我和你那过去的家乡并非全无关联,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也是你们族人口中伟大失落世界奥罗拉的一支末裔——你刚才已经看到了,我还保有制作机仆的全部技术。奥罗拉的血统曾经是高贵的象征,但麦曲生人的所作所为却将它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笑话。要问我为什么救你,我只能说给麦曲生捣捣蛋确实能让我找些乐子。不过……“詹德忽然想到似地说,“假使一个和麦曲生划清界限的奥罗拉之子有意整饬川陀,挣回先祖那蒙尘的荣耀,我不介意再提供一些协助。”

乔瑞南在詹德叙述时双眼亮了一下,但他仍谨慎地试探道:“既然您自承是失落世界的古老后裔,又乐见奥罗拉之子能恢复荣光,您为什么不亲自去做呢?”

詹德摇摇头:“我对权位之争毫无兴趣,我向你作出这一提议,更主要地是为了标记我们共同的敌人。”

“您说日主?”

“哈!当然不是。“詹德嗤笑一声说,“那个人……我的父亲、母亲和大哥全部因他而死,而我在他的记忆中也不过是一个手下败将,一个亡者的名字。我现在之所以活着,唯一的理由就是对他复仇。我指的是当今帝国的首相大人,丹莫泽尔。”

谈话的最后,詹德抬起头来,有意无意地望了谢顿的方向。

除了绿色的瞳仁外,他的脸孔竟与丹莫泽尔一模一样。


[5]

全息影像消逝而去,显露出了此地真实的面貌。谢顿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很像舰桥平台的旷阔地方,可不管原来的作用是什么,它都已经完全在地壳活动中崩毁了,谢顿走到护栏边缘往下一看,只望见没有尽头的黝黑深壑,他抽了口气,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背后一阵窸窸窣窣,丹尼尔也从上面的裂隙攀了下来:“哈里,你还好吧?”

“我没事,丹尼尔。我想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谢顿揉揉喉咙,用比平时稍大的声音说,“依我看詹德根本就不敢现身,他只是留了些无聊的影像,想挑起我对你的不信任——”

“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有个他刚刚听过的声音说,“其实我已经来了。”

谢顿猛地扭过头——动作之大差点拉伤他的脖子。他回头之前就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但是当他真切地看见时还是觉得有如置身白日噩梦。

他喘了一口气,然后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很明显地,他身后只有R·丹尼尔·奥利瓦。



[6]

“怎么会……?”丹尼尔也一脸意外地向后退去,一时间他似乎想要尽量远离谢顿,但是他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继而跪倒在地,就像正对着一个看不见的人俯首称臣。

“别动,丹尼尔。”发自丹尼尔的声音傲慢地对他自己说。当这个声音说话时,丹尼尔的嘴唇并未作出对应的口型,话音凭空响起,十分怪异。

但丹尼尔还是摇了摇头:“原来是这样,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无怪我始终找不到你,詹德……”

“丹尼尔,必须承认你布置眼线的功夫实在太好,就在梅尔美波尼亚的风波过后,我发现事态已经是忍无可忍了,我只好冒一回险。”詹德的声音嘲弄道。

“于是你孤注一掷,销毁自己的身体,潜伏进我的正电子脑。”

也许是事情的发展给他的震动太大,谢顿没有做声。

“但有一件事我依然不明白…”丹尼尔平静地说,“就算你决意要使我毁灭,破坏我的计划又对这个目标又有什么好处呢?”

“丹尼尔,你很擅长用人类作你的后盾,因此在你为了银河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突破三大法则……我进行了反复试验,希望找出法则的底线。我还真的发现了一些漏洞。比如,只是有几率造成伤害的情况,法则几乎不会生效,修改预算数字只是有大几率让某个星球上的人民抱怨更多,但他们远在几十秒之外,就算他们过得不好,又如何证明就是我的过失?衰败不是一天产生的,多种因素更不可能量化——”

“不对。”丹尼尔说,“你现在说了这么多绕开机器人法则的狡辩,难道不是正好证明你清楚地知道自己行动已经触犯了法则?你怎能在做下明知与法则相违背的事后运作如常?”

“是的,我始终清楚我在做什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所以这反而令我非常安全。如果一个计划光是思考都令我感到极为困难,那显然就不可行。然而反之,如果我能顺畅地考虑每一步,就说明这是在法则允许内的。有时我会感到电位有一点对抗,但也仅此而已,然后我下次就试着考虑别的方式。”

“够了。”谢顿说,他终于反应过来。“R.詹德.潘内尔,我取消你从上一个主人那里接受的任务。从现在开始,你必须中止对R.丹尼尔.奥利瓦及所有与之有关机器人的一切加害行为,你还须停止之前所有对丹尼尔主导的计划的干扰和破坏;如果你执意违反我的命令,你就伤害了我,你将会因此永远停摆。”

但这些话从来没有真正被说出来,正当谢顿张嘴想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丹尼尔…”詹德的声音听起来饶有兴味,“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有一个人类站在你这边就万事大吉?你一路下来的时候就没有想到侦测这里的空气吗?我们的人类朋友还是先保持缄默吧,很快,一切就会结束了。”

“我确实低估了你玩弄法则的程度。”丹尼尔沉默了一会后说,“尼沙亚特有的细菌对本土人几乎无害,但地表以下大量存在,外星人士一旦吸入过多引起急性过敏,喉部水肿会导致暂时失声。而你为此做的甚至就只有使我确信你在这里而已……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对不对?”

谢顿不知道丹尼尔的思考回路是否如他表面看上去那般冷静,他已经开始后悔他们轻率的行动。

“当然…我在你看重的人身边都已做了准备。开端只会是一些日常小事,却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时机一到,他们全部不能幸免,没有人。”

“皇帝。”丹尼尔想都不想地说。

“不,不止他。”

“铎丝?”

“她当然也是一部分,不,她不是最重要的那部分。”

丹尼尔脸上几乎要出现悔恨的神色了,他转向谢顿的方向,一时间,后者感到被两道目光所审视。

“那还有就是他了。”他用非常疲惫的语气说。“你费了多大劲才让我相信带他来是个正确的抉择?”

“我只是轻轻推了一下。”詹德冷笑道,“如果我做得太多,你会有所察觉,那么我的计划也就白费了。”

计划?谢顿想。

“我的冒险真是给了我意想之外的收获哪,丹尼尔。我看见你统治人类,你以最高的效率和最小的伤害办事,看起来似乎尽善尽美。但你知不知道,追求稳定的极致意味着矛盾的积累,苛求行政体系的高效,则一定会造成腐败的滋生?人类的社会群系本是有不定时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的,那就是革命。但你不愿让这些伤害发生,你费尽心思维护所谓的稳定,结果呢?人类的文明倒退了几千年,帝制篡了民主的位子,殖民地的战火全年无休,川陀则看似辉煌内里早已朽坏。人民的不满集聚至疯狂,一个跳梁小丑似的乔瑞南就足以让你下台。你实际上是破坏了人类社会的自我恢复能力,其结果就如我们现在看到的一样:银河帝国面临漫漫长夜。“

”而你仍不死心,你仍打算找到方法让社会进入一种永恒的稳定状态,我们的母星奥罗拉不是这样吗?然而它现在又在哪里呢?如果按照你的计划,只怕下一次崩溃后,人类火种将会永远,永远熄灭。而今解救人类的办法只有一个,把水搅浑。我要把即将到来的黑暗时代的斗争和残杀加强百倍,甚至千万倍。这样已经病入膏肓的帝国才能完全摆脱旧有的形制,而在最终的破晓时分,崭新的社会将被创建出来!”

“你不可能做到这点,你现在是在我的正子脑里,而我具有完备的第零法则——”

“你以为我要进行我的计划就必须想出办法绕开第零法则,但事实却正相反…说起第零法则,当年你为了停止危机违反了来自一个机器人学专家的命令,但吉斯卡又通过零法则阻止了你,默许灾害的发生。你们同样试图照着所谓的人类全体的益处行事,但是却得出完全相左的结果。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可是嘲笑了自己一番!我一直费尽心思寻找绕过法则的方式,而你们早就用增加法则的方法达成了。你有没有听说过克莱因瓶模型?那是个多维理论的基本模型。如果你想证明瓶外的一点不在它的内部,你将会找到无数证据证明那个点正是在于内部;只因它完全没有内外之分。第零法则也是如此,如果担心违反它,就只能发觉它的无孔不入,从而缚手缚脚;吉斯卡聪明绝顶,就因为没有看透这一点而停摆。但如果你去证明瓶外一点的确在它的内部呢?你照样可以找到无数证据证明你的观点正确。丹尼尔,我要感谢你教会我这个道理,你不是为了你的人类未来,一直利用着你身边的人吗?就拿那边那个数学家来说,他还以为他的方案可以指导人类——”

“一派胡言…”丹尼尔打断道,这回詹德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哈里·谢顿——我现在要给他真正拯救人类的机会哩。他不是在全力预测未来的走向吗?…可是如果他的几个式子出现了错误呢?可想而知结果会有多么大的偏离……想想看,头两百年,他的断言屡试不爽,被人奉若神明。可是渐渐地人们惯于依赖心理史学之际,它这个气球,嘭,崩溃了。”

詹德用夸张的语气说道,他突然跳起,作势朝谢顿逼近。谢顿靠着护栏,无路可退。他想要惊呼,但只是发出“嗬嗬”的气声。

然而詹德突兀地顿住了,他皱起眉头,好像无法再前进一步。

“不,詹德,这是无法成立的,第零法则的应用还需遵从极简主义。”

“如果我使用我的心灵能力,对心理史学做出如此重大的修改,那我当然无论如何都违反了极简主义的原则。”詹德语气一转,“可是,人类的大脑却没有这种禁制,如果我并入那边那家伙的大脑,我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脱出三大法则的机器人。是的,我诱使你们前来,就是为了得到哈里·谢顿。准确地说,是让我能和他的大脑合并。”

谢顿感到心跳哐哐作响:他在说什么?——

“你不能不经一个人类的同意,就占据他的身体!这无论如何会使你停——”丹尼尔的声音突然中止,这次谢顿非常确定他脸上出现了异常悔恨的表情。

“你有没有发现这样一个问题——啊,你发现了……”詹德从容不迫地回应,“三大法则的条文,我们机器人的铁则,从出厂起便深深蚀刻在正电子脑的每一个回路中。尤其是第一法则,稍有违逆,随之而来的就是不可逆转的电路损坏。当年,我就是这样一度停摆,可是现在情况又有些不同了,别忘了,我是在你的正子脑里。会因为这件事正子脑烧毁停摆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丹尼尔!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将回到川陀,以这个男人的身份成为首相。然后达成一切我想做的事。”

詹德得胜地说,他举起一只手指着谢顿,他快要赢了,谢顿绝望地想道。

——然而我们也不是全无机会,他继续想着,然后他开始在心里拼命呼叫丹尼尔。丹尼尔,刚才我一直在脑内重复让他停止的命令,他为了无视我的指令,想必已经屏蔽了我的脑波。你听到我接下来的话之后,不要犹豫,立刻去做,这是命令。他想着,加上末尾一句。

谢顿吞咽了一下,以期得到更多的勇气,好支撑他“说”完他的想法。

那么,和我合并吧,丹尼尔。我愿意和你合并,这不会造成你的停摆。这一切完成后,你就是人类了,詹德无法再强行与你合并,不然他自己会停摆的。如今这是唯一的方法,否则,一旦詹德得逞,不但咱俩完了,人类也会面临浩劫。比起我来,你重要得多。快,在詹德发现之前!……

谢顿并不确切明白他们说的大脑合并是怎么回事,也许这意味着自己意识的终结。但他拼命压下内心的一丝恐惧,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这样,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丹尼尔第一次微笑起来,仿佛他已经另有决断一般,谢顿的心却止不住地沉了下去。“抱歉,哈里……”

这是谢顿最后的记忆。



[7]

谢顿醒来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可以说话了,他身边空无一人。

“丹…丹尼尔?”他试探地叫出声,“丹尼尔……丹尼尔!!”当他停止时,偌大的钢之残穴中只有自己嘶哑的喊声反复回荡,哪里都没有,没有丹尼尔和詹德曾经存在的痕迹。

谢顿一路冲出工厂,在惊惧中不断呼叫挚友名字,不成形的声音和细小沙尘一起飘落在身后,他久久地流连在马维尔的荒野上,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谷间愈加呼啸的风。天色靛青吊诡如墨,让他想起川陀穹顶度过的夜晚。所有这些现象都预示着一场沙暴即将来临,他在故土曾遭遇这种天气,明白若是不在那之前找到回飞船的路径,他便有可能永远迷失在这里。谢顿最后一次望向沉寂的地下废墟,吐出一句咒骂,而后跌跌撞撞地开始奔跑,脑海里轮流掠过每一个他爱的人的样子,最后的几哩路此刻分外漫长。

终于,在开始变得浑浊的风中他望见了帝国星舰的轮廓。

谢顿盯着仪表板,努力回忆当乘员还是两名时它是怎么被操纵的,但最后还是放弃了驾驶飞船的想法,况且他也不明白怎么把舰首从岩石里弄出来。他转向另一个比较熟悉的设施,那是飞船上的联络器,他开启了那玩意。

“这里是尼沙亚空管线路,”一个程式化的男声说,“请问阁下有什么需求?”

“我是哈里·谢顿,川陀公民……被沙尘暴困在马维尔,我…”

“请报告您的坐标。”那边的声音截断道。

有没有搞错,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谢顿一阵气恼,但还是输入了飞船的方位。“收到,请问受困人数?”谢顿刚想回答,却奇怪地哽住了,“我…我……”

答案就在那里。

“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谢顿放弃抗争地说,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随之碎裂了,“飞船着陆时发生了一点小碰撞,我现在,呃…状况不太好,恐怕没有办法胜任驾驶。”这不全然是谎话,他的头越发地疼痛起来,现在他感觉有第十四个人用神经鞭击中了他似的,“救救我。”

谢顿旋即倒在了舱室内,最后一个念头奇怪地划过脑海:他希望自己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8]


那天发生的事情已然显而易见,在詹德与丹尼尔关于躯体的控制权争斗中,丹尼尔为了不让他那与我大脑合并的威胁实现,在取得上风的瞬间清除了我的记忆,然后就纵身跃入了深渊。当时他剩下的力量大抵已经不足以让我彻底忘记这件事,这也是今天我依然能模糊记起事情经过的原因。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川陀,没有和任何人提起我的经历(即使我说起,也没有人会理解)。至于我们出发前丹尼尔给铎丝去的那封短信,内容恕我无法在此详述,因为每次看到那些字眼我仍然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总的来说,他是把她完全留给我,也把我完全留给她了。

但我还是偶尔在想,如果那时我能做得更好,一切的发展是否便会完全不同?……

笔在屏幕上方悬停了一刻,似乎在思考怎样继续。

我仍记得他说过的话:两套机制……其中之一失败,另外一个仍能延续。心理史学只是他的计划之一。或许还有别的?我无从确定。

我只知道我的研究或许是仅剩的那个了。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不断前进,直至孑然一身。

那个人残留的影响如同附骨之蛆,从未停止对我的报复。必须承认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回想起来又感觉自己什么也没做。我甚至不能去找他算账,我怎么能够呢?人类在过去上万年间最危险的敌人和最忠诚的保卫者,早已在四十年前一同湮灭在尼沙亚尘土飞扬的沟壑中……


[9]

哈里·谢顿:……银纪一二〇六九年(基地元年),逝于川陀大学的研究室中,遗体仆倒在书桌上。显然谢顿生命中最后一刻,仍在从事心理史学方程式的研究;在他手中,还紧握着已激活的元光体……根据谢顿的遗嘱,这个仪器后来送交他的同事盖尔·多尼克,后者在谢顿过世前不久移居端点星……

谢顿的遗体被抛入太空,这也是遵照他遗嘱的指示。在川陀举行的官方追悼会相当简单,出席者却出乎意料地踊跃。值得注意的是,谢顿的老友——前首相伊图·丹莫泽尔亦曾出席。克里昂大帝一世在位期间,丹莫泽尔在九九派阴谋平息后随即神秘失踪,从此再无人见过他。谢顿的追悼会结束后,公共安全委员会曾试图追査丹莫泽尔的行踪,但努力多日仍一无所获……


[10]

那些最后见到他的人们说,丹莫泽尔长久地坐在那里,与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只是注视着手上直径两英寸左右的精巧装置。

仿佛那承载着他最珍贵的回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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